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桃花孽(四)

小二和罗汉那番交流, 绮罗是没听见的。彼时,她正一个人在楼上房内, 跟自己身体里的那只鬼较劲。
  当然,若是她听见了,估计现在也不会有心情去桃云山玩了。
  绮罗这两天看起来还算正常,但实际上心里烦躁的很。关于她爹爹死因的真相,一直不明了, 叫她难以释怀。
  若真是如迟悟所说, 她爹爹是为了阻止魔族大军进犯, 而杀了无间城方圆数百里所有人,那……
  她轻叹了一口气, 仰头揉了揉眉心。
  “臭丫头,我跟你说事呢, 你听见没?”
  “没听见。”绮罗没好气地道。
  她这边在想事, 陆云卿就在她脑子里大呼小叫的, 吵得她想要暴起伤鬼。
  “你到底要做什么!”绮罗暴躁嚷道。
  “我要去桃云山。”陆云卿丝毫没带怕的,“桃云山一年四季桃花盛放如云霞,今天天气正好, 我要去。”
  绮罗:“……”
  你都是一只鬼了好不好?麻烦你有一点作为鬼应有的自觉行不行?
  一天到晚想着游山玩水是闹哪样?
  “不去。”绮罗往榻上一躺,挺尸一般睡过去, “烦都要烦死了, 哪有功夫陪你闲逛。拜托, 我现在是被通缉的逃犯, 麻烦你心里有点数行不行?”
  “你真不去?”
  “不去!”
  “你不去我就晚上爬到小混蛋床上去。”
  绮罗:“……”
  “就算我现在控制不了这副身体, 你总有要睡觉的时候。”她补充道,“你看着办。”
  绮罗:“……”
  “你可给我省省吧,我带着你就够累了,别老给我惹麻烦。”绮罗一挥手,眉头紧皱不悦道,“你别碰他。”
  “怎么?”陆云卿笑的似乎别有深意。
  “你大约不知道,他是藏山寺门人,看着好说话,最会捉鬼拿妖了,你敢惹他?少自讨苦吃了。”绮罗冷笑道。
  “好嘛,我是不敢惹他啦,但是我现在不是附在你身上吗?要是你的话,要他做什么都可以吧?”陆云卿语气悠哉,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,威胁道,“反正,你要是不带我去桃云山,我今天晚上就把他给办了。”
  绮罗:“……”
  算你狠。
  -
  二人正说着,迟悟刚巧端了点心推门进来,就看见绮罗跪在榻上,两手撑着,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,生无可恋地道:“行了行了,我叫你姑奶奶行不行?我带你去,马上就去,成不成?你别给我作妖。”
  “怎么了?”迟悟问道。
  绮罗正巧抬头看他:“……”
  眼神幽怨得像他欠了她钱不还似的。
  迟悟:“?”
  -
  “没事,没事。”绮罗看着他一脸无辜的模样,嘴角微抽。坐起来,盘着个腿,“跟你商量个事,想办法带我去桃云山一趟。我……想看看山上的桃花了。”
  “好啊。”迟悟答应得倒是很干脆,甚至有点兴奋,“我也早就想带你去那里了,听说风景漂亮的紧。跟你说,我这两天打听到了很多有趣的地方,看你老是呆在屋子里,早就想着带你出去看看了。”
  说着,把点心推到她面前,眼睛笑的弯弯的:“我做的,你先尝尝看。”
  绮罗:“……”
  绮罗真是哭笑不得。
  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,迟悟最近好像很沉迷于这些东西。
  她从无间城回来,一天到晚脑子里想的都是她老爹的那些破事,还有以后的打算,比如什么时候该回屠龙宫了。他却反而很闲,闲到整日在厨房里捣鼓,给她做东西吃,琢磨着带她出去玩。
  绮罗真的很想扒住他的耳朵,善意地给他提个醒:喂!醒醒,小兄弟!咱们是逃犯!咱们在亡命天涯呢!
  可看见他那个兴致勃勃的样子,又不想扫了他的兴。
  绮罗不无同情地想到:唉,藏山寺的孩子真是可怜呐,生活得无趣成什么样,才会连做个饭都做得这么高兴?
  -
  几个人一道出门,找了辆马车。迟悟就一直拉着绮罗的手,直到上了车才松开。现在通缉令满城都是,但他只要随便使个“千人千面”的小法术,旁人就不会认出绮罗来了。
  一路上绮罗都兴致缺缺的,到了桃云山脚下,迟悟先跳下车去,然后伸手来扶她。两人的手相握的一瞬间,绮罗忽然触电一般的缩回手去。
  迟悟一愣,不解道:“怎么了?”
  绮罗望着他,面色微变,复又镇定道:“没事,没事。我……我又有点饿了,我们找家酒楼吧。”
  “好。”迟悟不疑有他,牵了她下车,拉着她径直去找酒楼了。
  身后,罗汉和普慈一大一小从车里冒出头来,默默地看着两人远去。
  罗汉:“大师,你有没有觉得,迟公子最近,有点不太对。”
  普慈:“你是指哪方面?”
  罗汉:“我感觉他好像常常会将我忽视掉。”
  普慈:“……你的感觉没有错。”
  看着前面两人的背影,普慈一脸严肃地摸了摸并没有胡子的下巴。
  “依老衲愚见,他忽视掉的好像不只你一个。除了绮罗姑娘,其他的他好像都忘掉了。”
  -
  来到了一家上好的酒楼,绮罗打发迟悟去给她买糖葫芦和炒栗子。自己躲在二楼临街的一个角落里,倚着栏杆坐下。
  怕被旁人认出来,迟悟在上楼前,还给她买了一副半面的面具。
  等迟悟下了楼,绮罗脸上的笑意立时消失的一干二净。
  “你刚刚做了什么?”绮罗在心中默念,语气十分不满,甚至有点生气。
  “没甚么,就是让你看看他的过去,不好吗?”陆云卿十分欠揍地笑道。
  “……”绮罗沉默了半晌,冷笑了一声,“你还有这样的本事?”
  “那是,我是鬼妖嘛。我之前不也让你看过我的记忆,你不记得了?”陆云卿又笑,“拜托,你能不能讲点道理,我可是好心好意地在帮你。”
  “这些天处下来,我也知道你们几个人是个什么关系了。你跟他萍水相逢,就不好奇他到底是什么人?我也是临时起意才想着帮你的,你还不领情,嘁。可惜了,刚刚只你碰了一下就松开手了,要不然能看到更多。”
  绮罗:“……”
  刚刚,在碰到迟悟的手的一瞬间,好几个画面走马灯一般在她脑海里浮现。吓得她赶紧松了手。
  那些画面里没有迟悟,想来应该是从他的视角来看的。
  其中一个画面是在一个很大很大的房间里,视角很低,想来应该是迟悟还是小孩子的时候。可具体多小,就想象不出来了。
  房间里的光线有些昏暗,低头来看,身下是锦绣的床褥,身上穿的是绣了繁复金纹花绣的玄色衣袍,袖口很宽很大,滚了金边,将白嫩的、安安静静地放在膝上的小手给遮住了一大半。袍子的下摆将膝盖也遮住了,看样子他是跽坐在床榻之上。
  视线抬起,安安静静地看着眼前。房间装饰的很好,梁柱上雕了华丽的花纹,屋角的瓷器看起来也很是名贵。檀木的案几上,兽形香炉里燃了暖热的熏香,冒着袅袅白烟。眼前有举止端庄又干练的侍女,穿着体面讲究的长裙来回走动,裙摆波浪似的在他面前无声地荡过。脚步匆匆又有条不紊,似乎是在收拾房间。
  感觉所有人都很忙碌,或面无表情,或是神色匆匆,可是没有人停下来,没有人过来同他说话。
  好似他并不存在在这里一般。
  画面一转,她又看见了另外的画面,似是在山间小屋前。眼前是一片青青绿意,生机勃勃,阳光正好。她看见一双白皙修长,指节分明的手出现在视线里,轻轻地抚弄着眼前一窝雪白雪白的小猫崽。小猫似是刚刚出生,一个个个头小的让人一见便情不自禁地心生怜爱,有的眼睛都还睁不开,一副没睡醒的模样,有的无意识地吐着鲜红柔软的小舌头。
  视线微微上抬,看向了远处,仿似是听见了有人唤他才抬起头来。许是画面转的有些快了,稍稍有点模糊,绮罗看见最后的画面里,似是有一老者站在远处的树荫之下,白发长须,相貌清矍,一身月白衣袍,颇有仙风道骨……
  因为之前绮罗看过陆云卿的记忆,所以她知道,她应该是能听见记忆里的声音的。
  但她方才所见的记忆里,都只有画面,四周都是沉寂无声。仿佛路边的皮影戏缺了咿咿呀呀的曲子,只剩下交错变化的光影。
  让绮罗突然地生出一丝寂寥和心疼的意思来。
  好在最后一个画面并非无声。
  那是在无边的黑暗里,黑暗与光明相争,一道光陡然出现在视野中,有人执了青芒大盛的长刀,生生劈开了死寂,撕裂了长夜,朝他奔来,声嘶力竭地喊道:“迟悟!”
  那一声如佛语梵音,听得绮罗自己都是一惊,心里莫名地重重地一跳。
  约莫是她放手放的太快,画面消失的太过仓促,只能看见四周金光四散,若落花,似飞雨,漫天遍洒。
  以至于她并没能看见来人的面容,只是觉得那身形和声音都莫名的……有些熟悉。
  -
  “为什么我看到的是这几个画面?他的记忆就只有这么多?”
  “你松手松的太快了,还想把他的一辈子都看全了不成?”陆云卿嗤道,“你看到的场景,不是他曾经常常见到的,就是印象极其深刻的。”
  绮罗听了,沉默了片刻。也不知道为什么,她心里现在有种闷闷的感觉。
  方才的无声实在太过让人压抑了,不仅让她想起了她在黄泉海里呆的那些日子。也是一个人,沉默到有时会忘记自己还会说话。
  她从来没觉得自己需要心疼,可现在竟然有点心疼起迟悟来了。也不知道他小时候的生活到底是怎么样的。
  “怎么,还闷闷不乐上了?是后悔自己没再多看一点吗?”陆云卿笑道,“无妨,有的是机会,你只要跟他有身体接触,我随时都能让你看见。”
  绮罗听了,哭笑不得地道:“不必不必,疑人不用,用人不疑,我可不想做此等窥探之事。不过,你这一手堪比读心术,还真是挺实用的,无论什么人的过去,你都能让我看见吗?”
  “不是,得他自己答应,心里愿意让你看,才行。”
  “我刚刚又没问他愿不愿意。”绮罗奇道。
  陆云卿难得地顿了一顿,复又开口,语气似乎别有深意。
  “那是因为,他原本就对你毫无保留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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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这厢,两人正在聊着,就听见隔着一个桌子的位置,有两个年轻人在说话。方才绮罗的心思全不在这里,直到现在才注意到那里坐的两个人都随身带了佩剑,衣着服饰都是一模一样的校服。
  看样子,不是武林中人,就是仙门修士。
  绮罗带着面具,自然有恃无恐,一边嗑着瓜子,一边侧耳听他们在说些什么。
  其中一个道:“听说这次各大门派都出了人来。”
  另一个道:“可不是,光咱们藏山寺,咱们师父一辈的,就来了三位。屠龙宫的四位青龙尊者也到齐了。更不要说我们下面的八大仙门和其他牛毛一般的小门派了,谁不想来出个风头。要是能抓住那个逃出来的妖女,那可是……那可是扬名立万一步登天的买卖……”
  绮罗:“……”
  呦呵,走哪都能听见自己。
  这一个又道:“现在桃云山连碧宫都住满了修士,也不知到底鹿死谁手。”
  绮罗:为什么你们就这么确信我是那头鹿呢……
  另一个忽然道:“说起来,既然各大门派都派了高手来,你说,咱们寺里的那位……会不会也出来啊。”
  他这句话说的不明不白,声音似乎都压低了些,可另一位似乎一听就懂:“估计不会。”
  “为何?”
  “……”那一个似乎纠结了好久,才压低了声音道,“这事儿,我跟你说了,你可别跟别人说,我也就只告诉了你一个人了。”
  “成成成,我自然知道。”另一个催促道。
  绮罗一听也来了兴趣,虽则那两位的声音都压低了,但敌不过她自小耳聪目明,耳力惊人,稍稍凑近了些,也就听见了。
  就听那边道:“我是有一次,去给师祖送新茶的时候,听见我师父同师祖说的话了。听说那位……逃了……”
  “逃了?!”另一位大惊,声音稍一升高就又被自己给压了回去,“……什么意思,是说他不见了?”
  “算是吧。听说早就逃了,不是这一时半会儿的事。”
  “……”
  两人又低语了一阵,这个忽然道:“说来,我也就见过他一次。有一年冬天,在后山的时候,我看见他一个人在梅花林里,对这一颗梅花树,也不知道在看什么。大雪落了他满身,他都一动不动的。我那次当真是狗胆包天了,竟然绕到他正面,远远地瞧了他一眼。”
  “怎样?”
  “……”那人憋了半天,吐出来两个字,“好看。”
  另一人:“……”
  这人连忙解释道:“诶呀,主要是我描述不出来嘛。想了半天,还是这俩字最实在。你不知道,他看起来年纪还不如你我大,可是却是和师父同辈的,是师父这一辈最早入门的大弟子。我寻思着,他这要不是一出生就拜师也做不到啊?”
  “昂,你以为呢,他可是……”另一人忽然没了声音,半晌复又想起,“……我听师父说了,他现在的实力在我们正道仙门的后辈里,绝对是第一人了。不知道与太师祖相比谁胜谁负。”
  “……”
  两人又叽里呱啦地讲了一大串,讲到后来又换了话题,绮罗听得没头没尾的,也没什么意思,懒得再继续听下去了。反倒是刚刚他们口中那人,最引她注意。
  “后辈魁首。”她饶有兴味的念道。
  “怎么,你感兴趣?”陆云卿道。
  “也没多感兴趣,就是觉得那俩小子肯定夸大其词了。”绮罗又磕了一个瓜子,把瓜子皮吐了出来,“正道仙门里,那肯定是长生最厉害嘛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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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正说着,那两位藏山寺的弟子似乎也吃好了,起身付账,然后朝楼梯处走去。正巧,迟悟从楼梯转角上来,三人从两边,相向而行。
  绮罗的心里忽然就是一跳。
  她忽然默不作声地顶着那即将碰面的三人。
  窄窄的过道,只方便一人通行,两人并行便有些挤了。两名藏山寺弟子一前一后向外走去,与迟悟相遇时,两方皆是微微错身,相互间客气又温和的一笑。
  擦肩而过。
  绮罗刚刚竟不自觉地屏息,此刻见迟悟来到面前,心跳仍旧微快。
  迟悟将糖葫芦递给她,在她面前坐下,笑着剥起栗子来。
  “待会儿想要先去哪?”
  绮罗刚要开口,就听陆云卿在她脑海里出声:“去桃云山北面,我家在那。”